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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刘24HR/10H】流浪

科幻题材,深空paro

    

    1

    

    结束了今天的常规检查后,卢瀚文在书桌前坐下来。

    他习惯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做一些个人记录,这些记录与他的工作和勘查无关,只是一些个人想法。在这片广阔而又空无一人的海域,长久的安静与一成不变的风景容易使人大脑变钝,被环境同化。

    卢瀚文当初来到东亚海面监测站时带了一个书架和放满书架的空白笔记本,一整箱书,他选择用看书和记心得日记的方法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他弯腰抽出最下层架子最左侧的笔记本,随手翻了翻。笔记本的第一页是他第一天的读书笔记摘抄,上面只写了一段话:

    “他对希望这东西有点怀恨。他从哪儿读过这样一句法国人的话‘巨大的希望掠过地球而去’。对此他的评论是‘它击沉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他在这片海域上已经停留得太久。

    最早到来的时候,地球上还有二十二个监测站,分布在各州的山峰上。那时各州的沿海城市均已经被海洋所淹没。低海拔国家、各沿海城市及往内陆一千公里以内城市居民按照计划提前启航进入深空,他们成为了人类在深空的最早的居民。

    海水淹没过大部分平原的时候,卢瀚文已经通过地球海平面东亚监测站志愿者的申请,启程前往喜马拉雅山脉。当初东亚监测站一共有九名志愿者,如今只剩下卢瀚文一个人。

    监测站与监测站之间很少进行通信,它们唯一传输信息的对象是D711243星舰。D711243星舰始终在地球附近游走,在以前“墨子号”所在的卫星轨道上旋转,接收地球监测站发来的量子信号。它成为了地球一颗新的卫星,尽管受到太阳照射,但却由于体积太小而使地球上的人无法靠肉眼观察到它的存在。星舰上携带的聚变燃料有限,为了避免挣脱地球引力时的能源消耗,会有附近巡航的船舰定时前来为D711243进行补给。

    昨天夜里22:30分,D711243向卢瀚文所在的东亚监测站发来了信息:

    “这里是D711243,12号志愿者,您好。经人类深空探索发展联合会议第809次会议决定,将终止地球海面监测计划。参与该项计划的所有志愿者将于新地球历571年7月30前登陆本舰。登上D711243后,您将有一次机会选择您所要停留的星域,本舰可无偿提供为您查找家人朋友所在地的服务。根据‘D型Ⅵ类5524号文件’,您可获得三次免费更换机体的机会。感谢您参与地球海面监测计划,历史将记载你们为人类所做出的贡献。

    “欢迎来到新时代。”

    通讯频道的亮灯闪了三下,随后熄灭了。

    卢瀚文对于这条信息并没有感到太过意外。在最早观测到海平面上升沒过沿海地区时,人类已经为早已经深空生存与航行准备了上百年,但仍未找到宜居的星球,因此尽管深空迁移计划已经开始实施,大多数人仍抱着侥幸心理期望海水能褪去。海面检测站与志愿者制度在那个时期产生,直至大部分人类已经迁移离开,人们仍然密切地关注每天海面的变化。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海水没有褪去,却仿佛从潘多拉魔盒里涌出来一般无穷无尽,经年累月不断上涨,沒过了城市,森林与山峰。

    这项观测计划的终止,意味着联盟议会已经意识到在这往后的几百年里,人类曾经生活过的陆地都绝无可能重新露出海面。即便在平原露出水面后,如何清理大量繁殖的贝类、海水可能带来的生物污染,以及被洋流从一个大陆带到另一个大陆的建筑垃圾都是严峻的问题。至少在最近的两千年里,人类将毫无可能重返地球。

    他们这些志愿者哪里为人类做出了贡献?卢瀚文想,只不过是对为这项计划而在地球上孤独地生活了许多年、最后却无功而返的志愿者们的一个安慰罢了。

    

    

    新地球历571年7月21日晚上,卢瀚文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翻出来一支笛子。笛身是竹子做的,有些细小的裂痕,做工粗糙,看起来非常廉价。

    这是卢瀚文和一个朋友去旅游时在街边小摊随手买的,买完的第二天,卢瀚文就收到通知,告诉他他的海面监测站志愿者的申请已经被批准通过。在此之前,为了卢瀚文要不要去申请成为志愿者,他和朋友有过多次争执。但是在收到通知后,卢瀚文仍然义无反顾地立刻启程回家收拾行李,仓促中把这支竹笛一起塞进了行李里。

    以前学过的乐谱,卢瀚文早已经全忘光了,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小星星十二段变奏曲里最常见最简单的那一小节。

    窗外一片漆黑。曾为南亚次大陆带来丰富降水的西南季风如今几乎平滑地从海面拂过,尽管相比过去,季风已经变得微弱,但海水仍被携裹着撞在漆黑裸露的岩石上,引起上方未被海水淹没的山峰的一阵小型雪崩,雪像是坍塌的沙堡一样滑下去撞进海水里,却无声无息地被吞没了,仿佛漆黑的深海里藏着一头吞食积雪的巨兽。

    从观测站里传来的细弱的笛声很快被风声撕碎了。卢瀚文所在的喜马拉雅山脉东亚监测站是海拔最高的监测站,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最后一个撤离地球的志愿者,而这也是地球的最后一支古老歌谣。

    他已经是个旧时代的人了。

    用不了太多时间,海面最后也将彻底淹没喜马拉雅山脉,人类的灿烂文化在此长眠,文明与历史也将揭过地球篇章,进入深空时代。数年过去,若有朝一日人类的后代重返地球,将看见一个荒芜、古老却又宛若新生的星球。他们或许将在此地重建城市,带来新的文明。

    但是如今,人类的地球时代,早已经随着广阔的大地与浪漫的生活一起,一去不复返。

    

    2

    

    “12号,您好。”

    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笑着向刚从医疗检测舱里睡醒的卢瀚文说。她长着一张东亚人的面孔,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恭喜您,经过检查,根据您现在的年龄,您的身体一切指标均维持正常,可以进行机体更换手术。”

    卢瀚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上去很老吗?”他在离开前,还用监测站里的镜子照了照,由于药物作用减缓了衰老速度,他看上去远比自己的年龄年轻,最多三十岁,一道细纹也没有。

    护士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出于安全,我们一般建议每50年更换一次机体。但由于您刚离开地球进入深空,我们建议您尽早进行机体更换。”

    卢瀚文迟疑了片刻,“以后再说吧,我先考虑考虑。”

    “没问题。”护士答应得非常快,“你们一共有三次免费更换机体的机会,您可以选择在任何提供机体更换服务的星域或是星舰上进行,需要提前挂号。要进行更换的人太多,通常在挂号后要等待约三年时间,考虑到您的志愿者身份,或许医院可以将您的预约提前一些。”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星舰内的重力模拟系统使得她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地板上。她的腰肢纤细,形体看起来年轻而健康,就像卢瀚文在这里见到的每一个人。

    “我们已经提前为您安排了配备卫浴的客舱房间,我带您出去,待会会有人带您去房间,为您介绍本舰的餐厅及休闲娱乐场所。您对这次检查和更换机体的事宜还有什么疑问吗?对了,请等一下。”她忽然停住脚步,从门边桌子上的一沓薄本子里抽了一本递给卢瀚文,这本子的封面像极了过去地球上医院里的宣传小册子,但看起来更简洁一些,“这上面有关于机体更换的说明与注意事项,后面还有星舰的大致构造布局与地图,您可以拿回去看一看。”

    “现在还在用纸吗?”卢瀚文接过来,惊讶道。

    “当然,但是非常少。”护士向他眨了眨眼睛,“听说地球上的志愿者们更习惯纸质的说明书,我们特地从仓库里翻出了一台刚从地球撤离时带来的古董打印机,希望能方便你们更快地适应星舰上的生活。”

    “……谢谢。”卢瀚文说,心想,他们这些志愿者,大概也像是来自旧时代的老古董。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说。

    “请说。”

    卢瀚文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缓缓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参与了深空计划里人体冷冻实验,在撤离地球的时候申请成为第一批实验者。我听说他的冷冻舱就存放在D711243星舰上,我想去看看他。”

    “第一批实验者?”护士沉吟了一下,“你朋友如果是冷冻计划的参与者,他们的冷冻期在九个月前就已经结束了。但是从冷冻中恢复过来需要时间,大概还要三到五年才能苏醒过来。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刘小别,小别胜新婚的那个小别。”卢瀚文说。

    护士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帮您查一下,如果上面审核通过您进入冷冻库的请求,我会及时通知您。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您,如果那是您很好的朋友,您最好不要抱有太大希望他们会记得您。”

    卢瀚文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离开地球,来到新时代的唯一一点喜悦被击碎了,他的心情沉重得喘不过气,即使是在安静漆黑的监测站里,他也未曾有过如此强烈的孤独感。

    

    

    卢瀚文很快学会了如何在D711243星舰上生活。

    令他惊讶的是,除去个人空间的布置,船上任何公共场所的墙壁和环境没有任何自然风景模拟,连日升月落、星空银河模拟也没有。按深空时代的新历法,每天仍然是二十四小时,各星域之间以该区主舰的校准时钟为标准,船舰在24:00时会将由主控室控制的活动室及走廊灯光调节至柔和的夜间模式,直到次日的8:00才会重新亮起。人们很少再提及白天和夜晚,而将其区分为工作学习、休闲放松或是睡眠时间。

    卢瀚文曾经询问过船上的人员为何这样设置,对方告诉他,“我们还没有寻找到宜居的星球,等同于还在宇宙里流浪,可能还要数百数千年的时间,甚至更长。我们应该认清眼下的情况,而不是对着投影出来的森林和蓝天幻想着地球海水褪去后重返地球的生活。”

    “并不是幻想,只是一种心理调节。”卢瀚文试图分辩,“在自然环境里,人的心情会更愉快放松。”

    “你也可以看书,或者听听音乐。”对方温和地说,“有很多作家以深空流浪为背景,写了非常有趣的探险和科幻小说,很受欢迎。我们船上还有一款最近流行的星际背景的游戏,你可以试一试。”

    卢瀚文接受了这个建议。

    他翻看了终端里电子图书库的电子书,最受热门的书有两种类别,一种是那人所说的星际背景的探险小说,另一种是对深空和星舰的知识科普——这对生活在深空时代的人至关重要,此外还有极少数的星际散文、诗歌。人类刚进入广阔的宇宙,人们热切地盼望在新的空间建立一种更高级的文明。而过去人尽皆知的文学作品,被统一归入了“旧时代书籍”的类型。

    但卢瀚文对星际小说没有兴趣,这些小说里的星球,往往是荒凉、寂静的,甚至连大气层也没有,植物无法生长,星球表面温度极低,遍布沙土灰尘,但可以开发人类稀缺的稀有金属,甚至是发现从未知道的元素。这往往让他感到不安。

    卢瀚文只好去打游戏,忽略掉令他不安的星际背景,游戏的战斗系统倒是不错。卢瀚文每天沉迷游戏,在开放的活动室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一天忽然有人从背后向他打招呼,卢瀚文一回头,看见一张憔悴而又毫无血色的脸。

    “你好。”对方向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以前也是志愿者,编号31。我最近想找人说说话,不过我跟他们都聊不来,我听说你也是志愿者。”

    卢瀚文扔下鼠标,陪她走到星舰外围的走廊上,那里有一整面玻璃,这面特制玻璃能够减弱来自宇宙的各种射线,但很少有人来这里。

    此时D711243正在进行长达一星期的跃迁准备。星舰往往会避免进入柯伊伯带,这条行星带里密集地布满了难以名状的古怪物体,并不呈现寻常天体的形状或是弧度,表面被冰层覆盖。在低温的环境里,外围存在大量的甲烷、氢气与氧气极易与水一起凝成一颗巨大的冰核,在进入柯伊伯带后,快速升华的气雾与携带的尘埃一起被太阳风拖出一条在阳光照射下泛着亮光的长尾巴。通常认为,在这片布满天体、尘埃与气体的凝结物,同时极易产生彗星的星带里航行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20号志愿者迫不及待地向他说话,像是已经很久没有人听她说话了,“我很早就来到D711243上了。监测站里太孤独了,我无法忍受。我申请离开监测站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背叛者,背叛了自己的职责,但是没有人怪我,每个人都欢迎我。起初我很开心,但最后发现,我无法融入这里。

    “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活力,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宇宙里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和一种新的秩序。人类可以更换衰老的身体来换取更长的寿命,精子与卵子库,人工培育舱随时向每一个人敞开门,需要一点钱,但不会很贵。家庭几乎瓦解了,没有人讨论长久的爱情,他们不愿意花太多的时间来和别人进行无意义的闲聊,每个人都在努力生存。我觉得他们是对的。”

    31号叹了一口气,“而我已经是旧时代了。”

    卢瀚文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意识到,D711243不是我容身之处,后来我申请寻找我以前的家人。但公民信息管理员告诉我,我的父母分别在两个不同的星域,从其中一个星域到另一个星域,起码要经过8次跃迁。可是我只有一次机会可以选择去往其中一个星域,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们一直很恩爱,我没有想过他们也会分开。”31号表情呆板地说。

    卢瀚文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31号似乎也不需要他说话,在倾诉完之后,那张苍白而表情紧张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她沉默地和卢瀚文一起坐了半个小时,然后起身走了。

    半个月后,31号自杀了。

    

    

    卢瀚文现在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12号”,没有人叫他卢瀚文,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荣誉。

    每个人类都被编入深空联盟公民信息的电子档案中,从地球迁移过来的公民编号面前没有字母,只有数字,有些人的序号有十位数字。而在深空时代出生的人,他们的身份序号前加上了所在星域名称的规范缩写。在编号时,人类为当时还留在地球上的74名志愿者们留下了位置,他们排在任何人前面,以视为对他们奉献精神的尊重。这大概是人类在进入深空时代所做的的唯一一件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的事情。

    D711243发给他们的ID卡限制了每天10个小时的游戏时间,这本来已经不少了,但卢瀚文没什么事情做,剩下的时候就跑到那面大玻璃前看外面的宇宙。他有时会看见一些行星的卫星,在该星系恒星的光芒里,像一块普通的铅石。

    后来那位曾经为他做身体检查的护士告诉他,这面玻璃并不能完全阻挡宇宙射线,它对船舰的墙壁和地板无害,但她不建议卢瀚文长时间坐在这里,尤其是他还一直没有更换过机体。

    “您可能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地球人了。”她开玩笑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望我的朋友?”卢瀚文问。

    对方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抱歉,我们还没有收到通知……”

    这在卢瀚文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感到失望,接着问,“那能不能给我找一份工作?”

    护士惊讶道,“我以为你已经看完那份说明了——HSSD联合会议之前宣布,所有海面观测计划志愿者,在离开地球后的150年里将获得在任何民用星舰生活而无需工作的权利,只要星舰提供了志愿者在此停留的说明和相关证据,将得到相应的财政补贴。”

    “不是,”卢瀚文摆摆手说,“我只是想找些事情打发时间。”

    

    

    卢瀚文最后得到了一份工作,进行那款时下最热门的星际游戏的服务器维护。与此同时,护士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他可以去看望那位已经解除冷冻的朋友了。

    卢瀚文那时正在电脑前,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紧张地关了屏幕电源,借着漆黑屏幕的投影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发型,然后抬手耙了耙,想理得整齐一点。

    护士在他身后笑了,“别紧张,你的朋友暂时还不会醒,至少还要再等三年呢。”

    “……哦,我忘记了。”卢瀚文放下手,也向她笑了笑。

    他跟在护士身后,在冷冻实验室所属休眠期房间外的更衣室换上了无菌衣服和鞋子,然后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房间里。这个房间给人的第一感觉非常不舒服,里面放置了许多个睡眠舱,解除冷冻后的人体就在睡眠舱里一边进行机体调节一边等待苏醒,它令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刘小别的睡眠舱在最左侧的角落里,护士告诉他睡眠舱不能打开,只能隔着舱门上方一小块玻璃往里看。卢瀚文弯下腰,透过厚重的双层玻璃,看见一张年轻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们还在一间小旅馆里,为了卢瀚文参加海面监测计划的事情而吵架。卢瀚文记得自己当时大喊,“但是小别哥你申请成为深空计划的人体冷冻第一批实验者也没有告诉我啊!”他那时气冲冲地拿了行李就跑了,心里还有点赌气。而现在再见面的时候,海面检测计划已经彻底宣告失败,人类冷冻试验则完全成功,但无论如何,这两件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卢瀚文一直弯着腰,一心一意地盯着睡眠舱里的人,自登上D711243后一直有些压抑的心情在此时终于小小地雀跃起来。他第一次看见了一点对他而言可以称之为希望的东西。他想,这一次等刘小别醒过来后,一切或许能够发生一些改变。

    因为这件几乎微不足道的小事,卢瀚文变得开朗起来,走路都常常哼着歌。他后来获得了更多的探望机会,到第三年的时候,他甚至被允许每个星期去探望一次刘小别。尽管知道刘小别听不到,但卢瀚文还是很想跟他说说话,然而每次去探望都需要有监测员站在一旁陪同,卢瀚文难以说出口。

    这简直是他来到D711243后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卢瀚文想起了关于他和刘小别的很多事情。

    他们所在的城市是最早被淹没的城市之一。在那之前,卢瀚文提了许多次想要跟刘小别一起搬到同一座城市,刘小别一直没有同意。但是自从海水开始上涨以后,这件事情直接被摆到了眼前。他们没有像其他沿海城市的居民一样,在经历了家园被淹没后立刻惊慌失措地迁往大陆腹地深处的城市,反而跟着因为上涨而仿佛缓慢爬上大陆的海水一起缓慢地后退。那会儿沿海地区的房价已经变得非常便宜。他们那时候常常在夏季的夜晚打完一盘游戏后,穿着大短裤坐在凉台边喝啤酒,听着远处海水涌动的声音,有时候一直等到海水爬到家门口才开始搬迁。

    “一不小心就变成海景房。”刘小别嗤笑说。

    偶尔卢瀚文会觉得不安,缓慢上涨的海水像极了一头形状巨大、古怪、吞噬大陆架为食物的不明生物。他这么告诉刘小别的时候,被后者一把抓住T恤前襟扯过来,刘小别亲了亲他的发顶,嘲笑他,“果然是小鬼,这么胆小。”

    卢瀚文常常抱怨刘小别总是把他当孩子看,但这一刻他却非常享受这种被宠爱的感觉,立刻飞快地忘记了前一秒害怕的事情。

    他们能租到的房子品质参差不齐,有些床垫的弹簧不太好,有些木床的床板在海风里变得潮湿,它们无一例外地在某些夜晚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响声。在急促而低哑的喘息声里,卢瀚文的手紧紧握着刘小别的手臂,黑暗里那种发烫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焦灼地想,这简直是世界末日的狂欢。但刘小别总是在这种时候格外敏锐,他摸着卢瀚文的后颈把他拉下来,卢瀚文于是便忘记了窗外一波波涌动的海浪声,沉浸在愉快的情事里。他那时还非常年轻,沉浸在爱情里,像是被烈日灼烧,即使海浪扑头打来也浇不灭他的热情。

    卢瀚文试着打探过D711243上有没有花,等刘小别醒过来的时候,他想送给他一点特别的礼物。但是星舰上找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为了避免能源物资的浪费,生产舰流水线上所生产的东西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每个人都深知在深空生存不易,尤其是深空时代出生的人类,他们对此表示理解。

    卢瀚文没有能够找到花。尽管星舰上有足以供人类生存的长续航生态循环系统,但并不能完全模拟出一个至善至美的生物圈。在没有找到适合生存的星球之前,从地球带来的土壤是人类所拥有的最为宝贵的东西之一。在特殊的粮食生产舰上,中心系统利用聚变能源产生适宜作物生长的热量并模拟太阳光的照射,以巨大的消耗和高额的代价来获取人类生存所必须的食物,并安排农业相关的专家对土壤各项指标进行监测。在这个缺乏土壤和太阳照射的人工生物圈里,植物所提供的氧气相对于它们的消耗微不足道。曾经存在于地球上的花草种子被谨慎地保存起来,它们或许会在人类下一个居住星球里生长,但在此时,它们必须让位给更为重要的其他农作物。

    最后卢瀚文所能找到的唯一一件特殊的物品是他从监测站里带来的竹笛,它不是太好,笛身有细小裂缝,吹起来的时候音调不准,也没有特殊意义,但它毕竟还算得上与众不同,像是地球时代的一个纪念品。

    

    

    一个三月的早晨——三月只代表历法,不代表季节,深空时代已经没有四季——卢瀚文被人匆匆从床上叫起。他脱下睡衣往头上套T恤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结果这种狂喜和激动让他在下床时忽然被自己拌了一下,险些摔倒。等到卢瀚文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了那位已经跟他成为朋友的护士,她平时总是非常冷静,此时却忍不住大声叫道,“你朋友醒了!你朋友醒了!”

    她一连喊了两遍,卢瀚文一侧身,从旁边缝里闪出了房间,拔腿就往冷冻室跑。护士也跟在他身后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你跑什么跑!现在检查还没结束!你到了也进不去!”

    D711243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热闹的气氛,它始终是平静的,按部就班的。卢瀚文并不管这些,他充耳不闻地闷头往前跑。只觉得眼前豁然开阔,一切都变得明亮而活泼,心脏也因为爱情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心里像是充满了对未来生活设想的无限希望,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仿佛有东西堵在胸口,等着某一瞬间的爆炸。

    正如护士所说,检查还没有结束。卢瀚文在门外等待,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护士一把按进椅子里。卢瀚文根本坐不住,他心里像是要被烟头灼烧出一个洞似的,由于喜悦而感到疼痛。他妥协地试图与护士商量,“那我到附近走走,待会儿要是检查结束了,你就用终端通知我。”

    那面可以朝外看出去的大玻璃就在这附近,卢瀚文只能想到这一个地方。过去两个星期里,从这面玻璃可以看见宇宙里一片模糊而微弱的蓝色,像是浅蓝色水粉在纸上晕开。后来卢瀚文才知道他看见的是甲烷漫反射的光,在太阳光下,分散在行星表面大气层里的甲烷仿佛一片蓝色的烟雾。但现在D711243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玻璃外的宇宙变成了一片漆黑。

    在此时,卢瀚文想起以前在监测站看到的夜晚,过去人类的灯光全都淹没在漆黑的海水里。但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星星在夜幕上闪烁,遥远而广阔的宇宙让人感到存在无限希望。

    那时候他常常长时间地盯着天空,想象着D711243在上方的某一处位置。实际上D711243的运行轨道并不经过东亚监测站的上空。他那时已经完全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并且强烈地想念刘小别,因此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卢瀚文就会回忆过去。

    他和刘小别是在网吧里认识的,那时流云和飞刀剑已经认识了很久。卢瀚文在一次pk后给飞刀剑发私聊,说饿了,出去吃点宵夜。他拔了卡站起来,在经过隔壁的隔壁的时候,看见那人的电脑屏幕正停在他退出前的那个画面,那人正在对话框里给说要去吃夜宵的对手打字,“你去呗。”

    卢瀚文停在那人身后盯着他看了看,那人头发比他的要短,皮肤白,一看就是个宅男,但穿得挺潮,背影看起来清瘦,脖子上挂了一款卢瀚文几天前正打算入手的五位数的耳机。五分钟后,他和那个人一起从网吧里走出去吃宵夜,然后在四年后滚上了床。

    他一直非常喜欢刘小别,尽管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在争吵中结束。有时候卢瀚文会后悔成为海面监测计划的志愿者而不是跟着刘小别去星舰,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忠于自己的职责,他也确实成为了离开地球的最后一批志愿者。

    

    

    在护士通知他可以进去之前,卢瀚文已经对着那面玻璃看了又看,以确保自己的形象保持在最佳状态。但在进去的前一刻,他猛地想起他和刘小别分别的时候才二十岁,可他现在却顶着一张三十岁的脸,要和刚从二十五岁状态醒来的刘小别见面。卢瀚文紧张地想着,无意识中已经走到了刘小别的面前。

    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头,和坐在睡眠舱里的刘小别对上视线。

    三年来卢瀚文看望过他许多次,如今已经对这张脸非常熟悉。在苏醒过来后,刘小别的头发已经剪过了,刘海不长,完全露出眉毛,初看起来表情略有些冷淡,不太好接近的模样。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最后卢瀚文先开口,像是初次见面似的局促道,“你可能不认得我,我是卢瀚文……”

    刘小别打断了他,“我记得你,你是我男朋友。”

    卢瀚文的脸猛然涨得通红。尽管他的实际年龄早已经远远超出外表所展现的年龄,但是在监测站的孤独生活里,他没有朋友,没有复杂的事务,唯一要面对的只是数据,那数年与世隔绝的岁月几乎没有为他带来太多心智上的长进,他练习得最为炉火纯青的技能是如何与孤独共处。如今见到刘小别的狂喜盖过了一切,他仿佛一朝回到了少年时代,因为面对喜欢的人而心潮澎湃到不知所措。

    小别哥还记得我,他甜蜜地想,他记得我。

    但是在惊喜过后,卢瀚文很快感觉到了不对劲。和他的喜悦相比,刘小别显得过于平静。在说完那句男朋友后,刘小别从床上下来,向旁边的护士要了一双无菌室内拖鞋,然后问她,“现在是什么时候?”

    “新历法241年3月10日。”护士回答。

    刘小别又问了几个问题,他们对答如流。卢瀚文的心情渐渐沉下去,像是灼烧后的岩石急速冷却,飞快地变得坚硬起来,硌得他心里发慌。他宁可刘小别不记得他,他看得出来,刘小别远不像他那样对于这次久违的重逢感到激动和欣喜。

    刘小别在询问了几个简单的日常问题后,转向卢瀚文,“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地球的?”

    卢瀚文的思绪还沉浸在刘小别的态度里,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古怪,有点像是在笑,又仿佛想哭,却又两者都不太像。他下意识回答,“新地球历571年7月……7月……”他想不起来是哪一天了。

    刘小别哦了一声,一边往外走,一边嫌弃道,“赶紧出去吧别在这待着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设计得跟太平间似的,用来当冷冻恢复休眠期房间也太不吉利了吧。”

    卢瀚文在护士茫然的表情里“扑哧”笑出声来。他早就有这个感觉了,但是每个陪他走进来的人都没这么想过。星舰上处理尸体的方式非常直接迅速,毕竟光是更换机体的人扔掉的身体就每天多达十数个。D711243上有许多深空时代出生的人,他们似乎都并不知道地球时代使用的太平间。现在这个梗终于有人提出来了。

    这个小插曲让卢瀚文从刚才开始变得沉重的心情感觉到轻松了一些,在这艘处处让他感觉到陌生的星舰上,他终于有了一种面对同样远离地球不久的人类的熟悉感。

    

    

    卢瀚文跟着刘小别走出了冷冻室,脱下无菌衣物后,刘小别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卢瀚文随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突然发现在极度激动的情况下,他上身套了件T恤,下身还穿着蓝底印白色带翅膀绵羊的睡裤就跑出来了,并且在照玻璃的时候,只顾着看自己的发型,而没注意到衣着有什么意外。卢瀚文摸了摸头发,吞吞吐吐道,“这是个意外……”

    刘小别看着他,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这个笑容非常熟悉,过去每当卢瀚文做了什么傻事或是撒娇的时候,刘小别就会笑,带着一点宠爱,好像既觉得他傻,又拿他没办法,而且还很喜欢他。卢瀚文因为这个笑容而胸腔迅速地发热,觉得刚才刘小别的反应只是因为他刚从长时间的冷冻和休眠中苏醒过来,而现在他的小别哥回来了。他也向刘小别露出一个笑容。像是被感染了似的,刘小别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发,但迟疑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你现在的样子,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刘小别把手插在口袋里,以一个放松又随意的姿势站着,问他,“你是不是一直没有更换身体?”

    “是没有……”卢瀚文一愣,睁大眼睛惊讶道,“小别哥你怎么会知道?你不是冷冻到现在才苏醒吗?之前你就知道这个计划了?”

    “我没有马上冷冻,我们是来到D711243后过了五十年才开始冷冻。”刘小别解释道,伸出手卷起一节衣袖,“现在这个是新的,我们更换了机体才开始进行冷冻实验。”

    卢瀚文的心情再一次慢慢地冷却下来,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伸手摸了摸刘小别裸露的手臂皮肤,平滑而温热,与人体正常的皮肤并无两样。但是,他抬起头看着刘小别怔怔地想,这已经不是他以前抚摸过无数次的身体了,这片皮肤也不是许多年前在漆黑的夜晚里,在廉价的租房里,在一波波涌动的海潮声里曾经汗涔涔地贴着他、灼烧过他的那片皮肤。他试探着问,“那……你也很适应D711243上的生活了?”

    刘小别收回手,把卷起的衬衣放下,漫不经心地回答,“还行吧。”

    卢瀚文陡然感到了巨大的空虚感。

    刘小别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已经往前走了两步,边走边问,“干嘛不换身体?你要换的话,我有钱啊。”

    卢瀚文被这句话逗笑了,感到一阵暖意,“不是啊,这是地球留给我的纪念品,我舍不得换。”

    他话一说完,刘小别就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有些古怪的表情,“反正你还是赶紧把身体换了吧,我们现在等于暴露在宇宙里,星舰不能完全阻挡宇宙射线,身体衰老加速,到了一定程度,再去更换机体就会变得非常危险甚至没法更换,你别拖了。”

    卢瀚文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刘小别走在前面,脚步飞快,似乎对D711243的结构非常熟悉,根本不需要他来带路。他们进入民用舱位后,刘小别转身诧异道,“你怎么还跟着我,你也住这边?”

    卢瀚文怔了怔,原本理所当然的话突然变得难以启齿,“我以为……我们一起住。”

    刘小别停住脚步,他们在走廊上无声对峙了片刻。卢瀚文问,“小别哥,我能不能去你那里坐一坐?”

    “下次吧,”刘小别说,“我感觉还不是太好,想回去睡一觉,没空招待你。”

    卢瀚文想说我不需要你招待,你让我坐在那里看着就好,但最后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道,“那小别哥你什么时候睡醒了就用终端跟我说一下吧,我可以给你带吃的,或者我们一起出去吃。”

    “可以送餐上门为什么要你带……”刘小别疑惑地说,看着卢瀚文的神情,声音渐渐变小了,最后沉默片刻,改口道,“……我到时候再联系你吧。”

    卢瀚文把刘小别送到了房间门口。

    以前两个人还没有住在一起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个人去找另一个人的时候,不管是谁找谁,不管谁住在酒店,最后总是刘小别送他回家。在他的撒娇和强烈要求下,刘小别往往会在楼底下或酒店的房间里亲一下他,然后揉乱他的头发说“小鬼赶紧睡觉吧,小心长不高。”

    但卢瀚文这次什么也没有说,刘小别也什么也没做。卢瀚文跟刘小别道别后,在关闭的房间门前看了看就转身走了。

    在这艘星舰上,他一直像一个被困在旧时代的人一样格格不入,地球的泥土、海水乃至空气的气息一直残留在他的身上。他想找一个人,一个理解他的,和他相似的人,刘小别符合这一切——刘小别无疑是理解他的,并且进入星舰的时候就开始被冷冻,等于时间静止多年,同样是刚刚离开地球。但是在后者已经被否定的情况下,前者也跟着变得不确定起来。

    长久以来,他一直把刘小别的苏醒当成一种希望,他希望这可以改变他的现状。而现在他一点点堆砌的希望片刻之间化成陨石朝他砸了过来。

    

    

    

    卢瀚文捏着刚来到D711243时拿到的薄薄的纸质小本子——那是他在星舰上见到的唯一本纸质书——走到医护站,问那个护士朋友,“我想做机体更换,现在预约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做?”

    “你的话,很快,你们志愿者有优先权,就是制作机体会需要一点时间。你怎么突然想通了,要更换了?”护士惊讶了一下,又笑了,“是你那个好朋友说服你的吧?你们还真是好朋友。”

    卢瀚文也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先帮你写个预约表,待会顺便帮你交了,看你对这些东西还不太熟悉的样子。你等等。”护士一边说一边转动椅子面对电脑,从文件夹里翻出一个表格,一边打字一边说,“这里几乎录下了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到现在的每一个时期——你们不一定有,深空时代出生的人都有。更换身体的最低年限是18岁,你想要用哪个年龄的身体?”

    “那就十八岁吧。”卢瀚文想了想说。

    十八岁距离他认识刘小别过了四年,距离他和刘小别吵架,成为海面监测计划志愿者还有两年。但就在那年他和刘小别滚上了床,住在了一起。那个时候他还小,刘小别总是什么都让着他,一边说着“小鬼你烦死了”,一边又对他非常好。他怀念那个时候。

    护士看着他,像是难以理解,“你有必要这么难过吗?换个身体又不是让你去死,明明是重返青春,你怎么一脸要英勇就义的表情。”她很快翻出了卢瀚文十八岁的照片,哎呀了一声,“长得这么可爱。”

    卢瀚文这段时间很少见到刘小别。尽管等待他从休眠状态苏醒过来的营养舱里时刻按设定为他供给必需的营养,到长时间的静躺还是让他身体的肌肉有所退化,他需要在医生的安排指导下进行一段时间的复健练习,同时也让自己更好地适应身体,尽快从冷冻和休眠带来的影响中脱离出来。

    卢瀚文仍然坚持每天给刘小别带早餐,有时候他会坐一下,有时候把早餐放在桌子上,跟刘小别打一声招呼就走。刘小别说,“其实你不用给我带早餐。”

    在刘小别把这句话重复了第三遍的时候,卢瀚文说,“我给你带早餐,你陪我说说话吧,随便聊聊,或者陪我玩游戏也行。”

    “这没什么意义。你给我带早餐是在浪费你的时间,聊天是在浪费两个人的时间。”刘小别说,“你不是说觉得不适应深空吗,要不要看看这方面的书,我可以给你找。”

    卢瀚文幽幽道,“小别哥你居然叫我看书,你还是那个小别哥吗?”

    刘小别还是那个刘小别,无论是进行DNA检测还是记忆判断,他都是卢瀚文最早认识、又分别多年的那个刘小别。事情确实发生了变化,只是并没有朝着卢瀚文最初设想的方向。

    五月的时候,D711243遇到了紊乱的强磁场,它正在经过一片超新星的遗骸附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不到一万公里。那片被恒星风吹成不规则放射状的星云表面的大气层含有大量的氢,这颗发射星云的氢电离的可见波段红光与高能恒星光在一整个星期里始终笼罩着D711243,透过大玻璃投进来仿佛颜色诡谲的凶杀现场。卢瀚文长时间地跑去玻璃前看,护士几次苦口婆心地告诉他高能宇宙射线的存在、并告知他这些射线可能会他的大脑造成不可逆伤害但无果后,再也没有理过他。

    D711243上也有一些旧时代遗迹一样的东西,例如餐厅中央的主屏幕总是在用餐时间播报新闻,而主持人的着装、音调与说法的方式仍然是过去曾在地球上生活的人们所熟悉的那一套,除了背景再也不是某座城市的地标建筑,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表面被沙漠覆盖的丑陋星球。

    新闻里正在说,“……近日在X NDR 45152附近发现了一颗表面温度仅为261的十亿分之一开尔文的小型卫星,目前还无法得知是卫星的内核物质或是其他原因导致的表面低温。此外研究者还在行星表面发现了呈现波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的锂……”

    所有人就着这条新闻送饭吃得津津有味,卢瀚文只觉得索然无趣,他拿出终端来翻一下有没有其他更有意思的东西,结果看到D711243上的医护处发来的信息,通知他去进行心理评估测试。

    

    

    刘小别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卢瀚文进行心理测试评估的消息,他在隔天吃早餐时头也不抬地问,“你的评估结果怎么样?”

    卢瀚文盯着刘小别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心理医生对他说的话:“你性格还有着生活在地球的人类的那种浪漫、热情和天真,在地球上你可以随意释放自己的感情,但在深空里不行。就你现在所看到的,尽管我们的舰队还能在深空里航行,目前燃料、氧气、食物以及其他必需品都能自给自足,但它不是无穷无尽的。我们不是来到深空来探索新生活,而是被地球驱逐离开,这不是一次悠闲的旅行,是致命的生存关头。哪怕现在人的生命得到了延长,但从人类整体的角度来看,没有太多的时间。如果你还有其他亲人、朋友也进入了宇宙,我建议你尽快忘记他们,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他向刘小别答非所问,“我经常到那面玻璃前看星云,是很奇怪的事吗?我觉得星云很漂亮,就像以前在地球上看山川河流一样,虽然我更喜欢地球上的风景。”

    刘小别的筷子在面前餐盘里搅了很久,似乎心情也像眼前的热干面一样缠成了一盘结,他最后开口说,“你要明白,山川河流不会向你发射高能射线,你在地球的自然风景里待得再久,除非突然的雪崩、雷暴或者狂风和降雨,否则你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但是宇宙一直在向你发射射线,你现在就处在这个环境里,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这番话之后,两人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似乎自从刘小别醒来后,这才是他们的常态。卢瀚文感觉眼前这个刘小别有些陌生,他喜欢的是那个跟着上涨的海水一起慢慢后退,充满了冒险热情又毫无顾忌的刘小别。但时间似乎在他留在地球上的时候沿两个不同的空间方向运动,他的时间变得缓慢,所有人已经离开了他所在的那个时间片刻。

    刘小别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说,“你以前也特别喜欢看风景。”

    卢瀚文“咦”了一声,猛地抬起头来。

    “那时候你就经常吵吵闹闹地说要跟我去旅游,游山玩水。”刘小别翻了个白眼,“想起来就烦,都要累死了。”

    卢瀚文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他也记得,他跟刘小别打游戏认识,两人都是宅男,对各种体育运动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情。但他总是拉着刘小别一起去旅游。在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后,曾经去过的地方所看过的风景,卢瀚文其实也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种被“美”本身震撼的感觉。他们曾经在一个山谷里露宿,那座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类型的植被,星星是什么样子,他一个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半夜钻出帐篷时在幽静漆黑的深山中,仿佛被垂落的一大片星海迎面撞击时引起灵魂的震颤。他硬是把刘小别叫醒,被半睡半醒简直要气死的刘小别咬了一口脖子,干脆顺势躺回帐篷里。四野漆黑无人,他们从帐篷里滚到帐篷外,像两头发疯的年轻的野兽。他哪里是为了看风景,卢瀚文想,他一直只是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而已。可惜现在他丢失了他的爱情,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看看风景了。

    但刘小别一提起过去,那时候的愉快和激情似乎又立刻回到了他的心里。卢瀚文眉飞色舞道,“你记得吗,我们最后一次旅游是在高原,我们起得很早,游客还没来,被我们远远甩在后面。那上面特别冷,明明是夏季,我还穿了一件羽绒服,但到处都是野花……”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才发现刘小别一直只是耐心而又平静地看着他,像一个局外人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无动于衷。他知道刘小别在想什么,笑了笑说,“我总觉得,也许一觉醒来,我们又回到地球上。”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是个旧时代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现在在宇宙里的这种生活状态?”刘小别问。

    “也不全是。”卢瀚文说,“我不是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还算能接受,但希望它能有所改变。”他看着刘小别露出笑容,他本来想要歪歪脑袋,但想到自己如今顶着一张三十岁的脸,还是作罢了,“比如有人能陪我吃早餐,跟我聊聊天,而且喜欢我。”

    刘小别把眼前的早餐推开,表情漠然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话。

    “把旧时代忘了吧。

    

    

    卢瀚文去更换身体的那天没有通知任何人,实际上他也没有太多人可通知,主要是指刘小别,而另一个还能算得上朋友的护士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卢瀚文换了衣服,躺在病床上被推进手术室里,护士告诉他在手术期间,他的大脑处于冷冻麻醉状态,不会对外界有任何知觉,刚醒来的时候脑神经会因为麻醉而有些反应迟钝,甚至可能会对事物的认知产生一定的偏差,但配合医生的复健方案很快就会恢复如常。她还有点在为那些天卢瀚文不听劝告执意不肯离开射线辐射区而生气,在说完之后又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你需要换掉的可能是脑子。”

    卢瀚文没有生气。他其实已经放弃某些坚持了,在他决定更换身体的时候,他只是还没有完全屈服。而且他也很难对她生气,他并不讨厌她。这个护士身上带有深空时代出生的新人类的共同特征,他们天然接受了星舰上单调枯燥的生活,对于一天被简单地用灯光分割成休闲和工作没有任何意见,深空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故乡。彗星的产生、恒星风扫过宇宙尘埃和行星带、乃至恒星坍缩或爆炸以及超新星的产生,对于广阔浩大的宇宙都无足轻重。新人类身上也带着深空的印记,他们对一切都异常平静、理智,除了生存尚且算是一件重要的日程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但她也是卢瀚文在D711243上的唯一一个朋友,他常受到来自这个护士的关心和照顾,这种温柔和暖,像极了地球还没有被海水淹没、文明的灯光还遍布陆地时的人们所拥有的感情。

    他佯装叹了口气,“你先仔细想想,如果可能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可能。”护士马上反驳,“这项手术已经进行很多年了,非常完善,这一百年里没有发生过一起事故。”她看到卢瀚文的表情,有点生气,“你骗我。”

    “开个玩笑,放松放松心情。”卢瀚文说。这句确实不是开玩笑,无论这项手术已经进行过多少次,对他而言仍然是第一次。抛弃这具从出生以来就一直跟随着他、和他一起经历了地球海面上升和深空航行的身体对他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护士看出他确实有点紧张,问道,“你那个朋友呢?他怎么没来?”

    卢瀚文支支吾吾,含糊地告诉护士,他没有告诉刘小别他要更换机体的事情。护士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可是——你们不是恋人吗。”

    “哦,你听到啦?”卢瀚文下意识想抬手抓抓头发,但没能抬起来。他身上已经注射了麻醉剂,正在缓慢产生效果。他完全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每一块骨骼和肌肉都不听从他意识的控制。卢瀚文心里一时产生了轻微的恐慌,仿佛自己的灵魂居住进一个陌生的躯壳里。对于他跟刘小别的关系这件事,他其实有点尴尬。虽然刘小别刚醒来的时候亲口承认了他是他的男朋友,但事实上在后面的相处中,看起来更像是卢瀚文一厢情愿地认定两人的恋人关系。

    “听到什么?”护士挑了挑眉,“我只是猜测,你们两个看起来和别人不同,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有点……新奇。很新鲜,我从来没有接触过。”

    卢瀚文发不出来的音节在喉咙里滚动了许久,才不无尴尬地问,“你觉得讨厌吗?”

    “特别讨厌,我还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厌烦的感觉。”护士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沉吟了一下,又说,“但有时也会觉得,似乎也还算美好,打个比方就是像把宇宙魔方缺的一个小角给补上了。”外面脚步声渐渐靠近,护士仓促地收拾了一下病床和手术桌上的东西,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卢瀚文以为大脑的冷冻全麻就像是穿过理论中的虫洞。尽管在医生的时间里,他们经历了漫长又艰难的手术,但对于被冷冻的大脑而言,它的意识应该就像是进行了一次时光穿越,或是对它本身而言时间的速度加快,它的意识从上一个切片跳过了中间的切片直接进入未来,就像一张照片的切换一样自然。事实却是尽管感知模糊,没有任何疼痛感,但他始终有着不甚清晰的意识,仿佛在黑暗中浮沉。这些意识是粒子性的,对于它存在的那个瞬间,它几乎处于静止状态,每一刻都与上一刻相同,就像波色-爱因斯坦凝聚态里聚集到同一量子态的原子。但这些粒子却又无法叠加,前一秒与后一秒的意识毫无关联,无法形成记忆。卢瀚文尝试着抓住它——这显然不可能实现,在他产生这个意识的同时,它已经成为了过去。

    对他而言,时间不是跳跃而是静止的,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时间只是在那瞬间的一个点,往过去或未来都是一片漆黑,这种黑暗像是宇宙大爆炸、或恒星急剧坍缩数百亿倍的那一刻。

    

    

    当卢瀚文听到附近有人说话的时候,他同时也能用意识牵动提上睑肌和眼轮匝肌来睁开眼睛。周围的光已经被调节到了最暗的程度,卢瀚文能感觉到眼睛蒙着一层纱布,纱布扎得很松,他因此能睁开眼睛。在床边晃动的人影模模糊糊地投在他的眼睑上。

    “你醒了?”

    卢瀚文听到的是一个柔和低沉的男声,像是为了照顾他刚刚苏醒的各个感知器官而故意将声音放得很低。卢瀚文试着小幅度地轻轻动了动,四肢灵活如常,他换了一副身体,却好像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但这个新的身体的感官灵敏度设置似乎有点太高,周围任何微小的动作都能让他感知到轻微的振动。

    活着真好,卢瀚文想。

    在大脑完全冷冻的状态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一个量子化的幽灵。他既存在,又不存在。他无法使自己变成真切的生命和意识,又无法使自己消失。医疗器械无法观测到这种不确定性,却有人将这种不确定性称为粒子的自由意志,这简直有点讽刺。卢瀚文已经想不起来那个时候是否曾经感到过痛苦,但在醒来之后,他却发自内心地觉得能够活着真好。

    最后一个真正的地球人也消失了,卢瀚文半是轻松半是遗憾地想,他现在多少能够理解其他人为了生存而不顾一切拼命的想法了。

    之前那个男声——多半是医生对他说,“你更换机体的时间有点太迟了,虽然现在暂时没有观察到什么问题,但术后需要更长一些的休息时间。这段时间你可以试着活动一下身体,比如坐起,拿东西,喝水,或者是缓慢地走路,这些都是可以进行的。但不要走太长的时间,杯子最好只装一半水,毕竟大脑和新机体的肌肉和神经的相互适应需要一个过渡期。呼叫铃在床头右手边,需要的时候你可以呼叫我们的医务人员。”

    “谢谢您。”卢瀚文说,嘴唇张合时让他感觉到有点不自在,像是有人糊了一张面具在他的脸上,他向医生说,“请问一下,我原来的那个身体呢。”

    医生正在进行术后检查记录,他抬头扫了一眼卢瀚文,毫不在意道,“送去废弃机体处理间了。”

    卢瀚文试着问,“那能不能让我拿回来?”

    病房里的空气忽然静止了。医生抬头看过来,“啪”地一下关闭了浮在墙面的终端蓝光屏幕,那里重又恢复成一面白色的墙壁,看不出任何异样。医生语气冷硬,毫无商量余地,“按照规定,换下的机体必须在当天销毁,统一作为生活垃圾处理,而且任何星舰上不允许建立公墓。”

    “我只是想拿回来做个纪念,”卢瀚文解释道,“这里的废弃身体还是用高温灼烧处理吗?只要捡几块稍大一点的骨头回来给我就行,我就装在瓶子里放桌子上,不会弄什么公墓。”他一边说,一边莫名有些激动,他居然还真有能给自己收骨灰的一天,这在以前简直难以想象,但现在事情真实的发生了,他心平气和,甚至因为好奇而有些迫不及待。

    医生古怪地扫了他一眼,还是答应了,“我替你到废弃机体处理室那说一声,估计现在也烧得差不多了。我让你外面那个朋友去拿个瓶子替你装,你先好好躺着。”

    他说完开门走出去了。卢瀚文暗暗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像是真让外面的人替他来收尸似的,然后转念一想,外面的朋友是谁,是护士,还是刘小别?这个问题像猫爪在他胸口上抓着,卢瀚文恨不得立刻起身出门去看看。但他现在还不能动,只能躺在病床上,小幅度地转过脖子,脸朝着门口,直勾勾地盯着门,等着看从外面走进来的那个人是谁。但是卢瀚文等了整整一天,除了负责这个病房的护士进来检查过几次后,他并没有能够等到任何人。

    起初一个星期,卢瀚文每天都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着。病房里实在是枯燥,供以打发时间的只有星际小说,打开墙壁屏幕的公共频道,新闻最近一直在追踪播放那颗超低温星球和上面天然存在的第五态元素。他从灯光被缓慢调亮的那一刻等到光线重又黯淡下来,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终于承认,刘小别大约是不会过来看望他的了。

    对刘小别来说,卢瀚文大概只是一个在每天早晨给他带早餐的人,而这份早餐完全可以通过一份订单让人送到门口。他确实没有在刘小别的生活里起到什么举足轻重的作用,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区别只是在于,刘小别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他了。

    

    

    卢瀚文在医院里休养了近一个月,他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在这间病房里,地球时代的病人还可以在花园或草地上晒晒太阳、散散步,但D711243上连哪怕一张假草皮也没有。卢瀚文闲来无事的时候试着设置过病房里的全息投影,第一个模式便是宇宙,四面墙壁、天花板与地板通通变成一片漆黑。在这个仿真模式里,没有红外或紫外拍摄下瑰丽壮观的星云,整个星系只有恒星在向外发射可见蓝光,连行星也只是一个微弱地、忽明忽暗地闪着的白点。这片黑暗广阔,并且无穷无尽,它不像是熄灯后黑暗的房间,而像是整个宇宙里的人类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床、一个人,在死寂的真空里孤独地漂浮着。

    卢瀚文一连切换了好几个模式,天花板上忽然出现了一颗像是被打翻的混合颜料涂抹的星球,它的表面呈现出毫无规则地流动着的蓝白色,放大的时候还能隐约看见一块块土黄和隐隐约约的绿色。卢瀚文盯着它看着许久,鼻尖和眼眶禁不住发酸。随后他发现这颗星球的蓝色在渐渐扩大,一点点地蚕食黄色和绿色。

    他已经见得够多了。海水上升的时候,他随着海水后退,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座城市的高楼被浸泡在水里。那时海水还没有完全淹没城市,远远地看过去,建筑像是从海里长出来。在清晨的曦光和傍晚夕阳的照射下,海面和下半部分泡在水里的摩天大楼的玻璃面一样闪闪发光,充满了童话或是科幻般的美丽色彩。卢瀚文看着这片童话般的风景不断生长,像是滥生的野草一样迅速侵蚀土地、城市,它最后淹没了全部的大陆,人类被驱逐出地球,不得已在深空中开始漫长的流浪。而他在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处,看着海水像一个攀登者,慢慢爬上雪线,爬过满是过往攀登者尸体的山峰,它进入了死亡之地,自己也带来死亡。

    地球曾经是他们的故乡,是一个不需要祈求就能获得的希望,但如今它只是一个噩梦。

    所有人都从梦里醒过来了,因此背井离乡,来到深空寻找生存的机会,卢瀚文想,只有他还依依不舍地惦记着过去的美梦,就像是一个被困在旧时代迷路了的梦游者。如今他也终于要醒过来了。

    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时,卢瀚文常常凑到玻璃前去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他不太记得自己十八岁时长什么样子了,玻璃的投影上是一张年轻的、稚嫩的脸。卢瀚文好奇地看着那张脸,像是端详一位故人,然后他突然发现玻璃的投影里多了一个人。卢瀚文猛地转过身,两人对视的时候,彼此都愣了一下。

    时隔一个月,刘小别还是他之前看到的模样,剪得短而清爽的头发,露出眉毛,表情看起来也还是有点冷淡。刘小别盯着卢瀚文,良久才缓缓地说,“我都快忘记你十八岁时长什么样了。”

    卢瀚文笑了,按捺下意外见到刘小别的惊喜,“我也不记得小别哥十八岁时长什么样。”

    “废话,我十八岁时根本还没遇到你。”刘小别说。

    “都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了。”卢瀚文感慨。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非常好笑,他比刘小别年轻五岁,两人认识的时候,刘小别已经是成年人,他还是个孩子,但他是认真地想要一直和刘小别在一起,甚至可笑地设想了两人白头偕老的生活。结果他们再次重逢在深空的一艘星舰上,并且自己一夕之间变成了18岁,比选择了25岁身体的刘小别小了七岁。他问,“小别哥,你怎么来了?”

    “带你出去逛逛。”刘小别说。

    卢瀚文已经被允许出院了,出院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新鲜感,他仍然生活在这艘星舰里,只是从一个房间去到另一个房间。但是现在身边有了刘小别,一切都变得不同。他在心里揣测着刘小别为什么会突然过来看望他,一边和刘小别走出医护所,穿过舰桥下方的休闲区,来到一条走廊上。这条道路太过熟悉,卢瀚文很快认出来,这是他常去看漆黑深空或偶尔可见的天体的那面玻璃所在的走廊。刘小别沉默着带他到玻璃面前,在那条面向玻璃的长椅上坐下了。

    上一个和他并肩坐在这条长椅上的是31号志愿者,他们只有过唯一一次交流,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自杀了。事实上在她自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卢瀚文的内心一直处于极端的恐惧和不安之中,他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31号。但是他再次和一个人并肩坐在这里时,他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喜欢的人就坐在他身边,这超越一切。

    卢瀚文以为外面有被恒星光照亮的星云或是新生的彗星,结果只看到了一片黑暗。玻璃外的深空像是什么也没有,看不见的天体与他们毫无关系,唯一不变的是时刻穿过星舰外壳的宇宙射线辐射。在卢瀚文出院前,医生叮嘱他在刚更换机体后,尽可能待在安全区,那里是D711243上受到宇宙辐射最小的地方,刚从冷冻状态中恢复过来不久的刘小别想来也是一样。他时常来这里有自己的理由,但现在却是一向反对这件事的刘小别带他过来,他们像傻瓜一样坐在这面玻璃前,对着漆黑深空接受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宇宙射线,像是要双双赴死。

    卢瀚文没有动,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两人肩并肩沉默地坐了许久后,刘小别问他,“更换身体之后,有什么感受?”

    卢瀚文不知道刘小别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刘小别指的是哪一种感受,他想了想,回答了自己这些天来思考最多的事情,“我感觉自己现在好像可以稍微理解深空还有新时代了。”

    “所以你已经接受D711243上的生活方式了?”刘小别自然而然地问。

    “接受了,”卢瀚文说,看向近在咫尺的宇宙——他们也在宇宙里,“旧时代不会再回来了。”不管那对人类而言,是怎样的美梦,怎样的黄金时代,如今它已经一去不复返。他在刚登上D711243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却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是他在更换身体后躺在病床上的一个月里所思考出来的结果,说出来的时候心平气静。他微微笑了一下。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有放弃。”卢瀚文看向刘小别。他们像是对视了一个世纪,他在刘小别年轻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同样年轻的脸,在这短暂的片刻,尽管与过去隔了数千光年的距离——如果过去意味着地球上的生活——他们好像仍然是彼此当初认识的样子。“我还是想要把时间浪费在‘爱’这件事上,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卢瀚文说,“我还是希望你会爱上我。”

    他并不期望刘小别能立刻回答,他也已经做好了等待的准备。而刘小别果然也没有回答他,却突然问,“更换机体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卢瀚文愣了一下。他没有特意想要瞒着刘小别,至于为什么没有告诉刘小别,他也回答不上来。但他突然福至心灵,想起刚醒过来的时候,他向医生要求留下上一具尸体的几块骨灰,那时医生说要让他病房外的朋友给他找瓶子。卢瀚文笑了出来,“小别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是我遇到了你那个护士朋友,她告诉我说你要更换身体,但是你在地球上停留的时间全部靠延缓衰老剂延长生命,对身体造成了很大负担,而且因为比其他人要更常受到宇宙射线辐射,更换身体的手术有风险。”刘小别看了卢瀚文的表情一眼,“她果然在说谎。不过她是深空时代出生的人,会为了这种事情说谎,还真有点不可思议。”

    “小别哥你是不是吓了一跳?”卢瀚文笑着问。

    刘小别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走到门口,等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医生走出来,开头第一句就跟我说‘你去找个瓶子装你朋友的骨灰……”

    卢瀚文乐不可支,这是他至今为止在D711243上遇到的唯一一件还算幽默的事情。他看着刘小别眼里映着的年轻的脸,放软了声音,像过去一样撒娇似的说着,“所以小别哥,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刘小别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小鬼。”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嫌弃,但又温柔而亲昵,还有一点宠爱。

    这个语气卢瀚文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他忽然红了眼睛。他现在似乎能慢慢理解一些事情了。就像他不熟悉D711243、不熟悉这个已经在深空生活了50年才进行人体冷冻的刘小别一样,刚从冷冻中恢复,仍然使用着25岁身体的刘小别也不熟悉那个顶着30岁的脸的卢瀚文。但现在这张不过18岁的、年轻稚嫩的脸似乎成功唤回了刘小别对过去的记忆和留恋。

    他们面对玻璃窗外的漆黑深空肩并肩地坐着,就像是回到了过去在地球的夏季里,穿着大短裤喝着啤酒,吹着夜风,坐在阳台上看着下方不远处波涛涌动的海面的岁月。那样的岁月已经和地球一起被永远地抛在了身后,但幸好他们身边坐着的还是当初的那个人。

    卢瀚文试着去握刘小别的手,没有被甩开,刘小别的手指甚至没有任何其他挣扎的动作。卢瀚文细心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按下欣喜的心情,轻声说,“小别哥,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礼物自然还是最初那支为了庆祝刘小别苏醒而准备的廉价竹笛,只是当初刘小别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犹豫着始终没有送出去。

    那支竹笛和当初他从监测站里带回的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物品一起放在一个箱子里,为了不占地方便放在衣柜里。卢瀚文打开衣柜要把箱子拖出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衣柜变得拥挤了,他愣愣地直起腰来,扯出几件衣服打量。这不是他的衣服,而是刘小别的衣服。

    卢瀚文神色发怔地转头去看斜倚在他房间门框看他拿东西的刘小别,动作僵硬得仿佛关节锈蚀的机器人。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却说不出话,而后者仿佛洞悉了他的内心,对此只是耸了耸肩,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不是说想要住在一起吗?”

    “想是想……”卢瀚文仍然没反应过来,漆黑的眼瞳紧紧地盯着刘小别,“小别哥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没什么为什么。”刘小别说。因为激动而红着眼眶的卢瀚文和他对视了片刻,刘小别慢慢地开口,“大概是被吓了一回,又知道那只是个乌龙后,突然觉得,我还是不想失去你。”这可能是刘小别说过的最动听的一句情话了,即使在过去他们最为亲密的时候,他也几乎不会说“我爱你。”

    “所以,”卢瀚文的声音里带着严重的鼻音,搭配着那张鼻尖和眼圈泛红的脸,看起来颇为可怜,“小别哥这算是在打算重新跟我在一起吗?”

    “首先,我醒来就先承认了你是我的男朋友。”刘小别耸了耸肩,接住走两步就扑上来的卢瀚文,“其次,我要声明,我可能还是没法按照你设想的去做。”

    “没关系。”卢瀚文瓮声瓮气地说。

    他们一起倒在床上的时候,刘小别还在嘲笑红着眼睛的卢瀚文,“居然哭鼻子,你这么多年是白长的吗?”

    卢瀚文能感觉到,刘小别心里还有一点抗拒,那个过去的刘小别回到了他的灵魂里,但他并非完全成了那一个刘小别,可至少他没有推开他。他抱着显然情绪激动得有些失控的卢瀚文,任由卢瀚文扯他衣服最上面的一个扣子,卢瀚文的手抖得太厉害,半天居然没解开,倒是积蓄已久的眼泪汇在一起,承受不住D711243上的模拟重力而掉在了刘小别的下巴上。他以为会被刘小别嘲笑,但刘小别用力地抿着嘴唇,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从容、平静、无动于衷。这个认知令卢瀚文心里发烫。

    D711243的全舰温度调控总是有点偏冷,像是地球上的深秋,但现在两人的皮肤都发烫起来。星舰上的床倒是质量非常好,如今它再也不会发出嘎吱声了,床铺柔软得就像铺满了青苔、落叶与长长野草的荒野地面。卢瀚文想起他们曾经在山谷里见过的仿佛直坠入灵魂的星空,现在他们也成为当初所看到的那片星空的一部分了。他低头在刘小别的脖子里亲吻,汗水掉进刘小别凹陷的锁骨窝里,他想着那滴汗水或许太烫了,刘小别仿佛无法忍受似的发抖着。对于宇宙而言,没有大气层包裹的星舰等同于暴露在宇宙中,所有的情迷意乱和脆弱的情绪也一样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宇宙中。这种想法让卢瀚文战栗,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他们当初没有害怕过淹没了地球陆地的漆黑海水,如今也不会害怕包围着每一个生命、每一个天体的无尽黑暗。

    在情事过后,卢瀚文套了一件T恤就翻身下床,找到了那支竹笛,递给刘小别。刘小别坐在床上,接过来随手翻看了一下,露出惊讶的表情,“这难道是我们那次去旅游时买的那支?”他又看了看,对着笛身上的细小裂痕露出嫌弃的表情,“早知道当初就该坚定一点拦着你,至少买支好的。”

    “那时候买着玩玩嘛,我还以为小别哥你不记得了。”卢瀚文趴在床边,“我还记得买完这支竹笛后不久,我就收到了通过海面监测计划志愿者申请的通知,我们吵了一架,然后我就走了,之后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监测站上一待就是好多年,直到在这里才重新见到小别哥。”刘小别沉默着,没有说话。卢瀚文又说,意有所指,“我们和好吧,小别哥。你可以试着重新喜欢我吗?”

    刘小别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语气生硬,“床都上完了你才来跟我说这个?”

    卢瀚文笑出了声。他在轻松而又满足的愉快心情里想起了刚才在床头边桌子上看到的一个细长瓷瓶,他随手把瓶子拿起来晃了晃,听见里面发出石子碰撞的清脆声音,从瓶口向里一看,不出意料发现瓶底放了几块形状怪异、颜色暗沉部分发黄的石块。他立刻把瓶子拿过来反复端详,兴致勃勃道,“这里面是我的骨灰?”他还有点不满足,“怎么就只给几块啊。”

    刘小别因为这句话而皱起眉,表情有些不高兴,“这说法真不吉利。”

    卢瀚文笑了,坦坦荡荡地说,“我都已经活到百年后的未来了,连年龄都倒流回十八岁,还在意什么。”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念诗一样感慨,“就像死过一次,又重获新生。”

    刘小别伸手摸他的头发,这个头发毛茸茸的,年轻得总像是需要人照顾的模样似乎让刘小别自然了许多,“你终于决定忘记旧时代,成为一个新人类了?”

    卢瀚文却摇摇头,“我不会忘记旧时代的。”还有那个在他活着的岁月里永远也无法返回的故乡。他又轻声道,“但我也不害怕新时代,我只是害怕新时代里没有浪漫。”

    刘小别被这句肉麻又文绉绉的花逗乐了,嗤笑了一声,“把你的爱情忘了吧。”

    卢瀚文只是笑了笑,他爬上窗,也钻进被窝里。他们几乎都还是赤裸的,皮肤仍然残留着不久之前的炽热的感觉,甚至是汗涔涔的。他的腿在被窝里碰到了刘小别的腿,两人几乎同时往两旁躲了躲。但星舰上空间物资宝贵,卢瀚文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在放松下来后,他们的腿仍然碰在一起。卢瀚文张开手臂,抱住刘小别,用年轻得让人难以信任,却又语气笃定而温和的声音说,“让我成为你最后接触的旧时代,最后的浪漫和最后的爱情吧。有一天你会怀念我的。”

    他一说完被刘小别狠狠地打了一下,“闭嘴,怀念个屁。你会不会说话?”

    “你看,你还是喜欢我的。”卢瀚文说,埋头往刘小别怀里扎,刘小别还想拎他出来打,但最后还是抱住了他的肩膀和脊背。

    他们带着满身还未消去的热度和汗在被窝里睡下,刘小别很快就睡着了,卢瀚文却还醒着,就像他十八岁时在旅馆里和刘小别的第一次,刘小别睡下后,他的心脏却还因为欣喜而剧烈地跳动着,阻止他入眠。那时他躺在刘小别身边一夜未睡,次日清晨叫醒刘小别时,却还是精神奕奕,容光焕发。他那么年轻而又热情天真,就像现在一样。

    卢瀚文摸索着床头的全息投影调控,将整个房间投影成了曾经令他难以忍受的仿真宇宙模式。他从来就不喜欢深空,不喜欢任何的恒星或是星云,他长久地坐在那面玻璃前,只是因为茫然、孤独而又无助。此时他紧紧地搂着刘小别,感觉到睡梦中的刘小别也在抱着自己,仿佛彼此是对方在这片无垠的深空里唯一能牢牢抓住的东西。

    而D711243,他们所在的D711243还在宇宙里航行着,像是一颗新生的、挣扎的、发出微弱光芒的年轻天体。在广阔的宇宙里,还有许许多多这样年轻的天体,这些年轻而弱小的天体既分散,又统一,它们在深空中不停地寻找可以停留的星球,寻找可以支撑它们生存的能源和物资。人类仍将进行漫长的流浪,但并不孤独。他们也一样。

    那句曾经被记录在他作为海面监测计划志愿者时使用的第一个笔记本上的第一段读书笔记忽然涌进卢瀚文的脑海里。

    “巨大的希望掠过地球,它击沉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3

    

    让它来击沉我。

    卢瀚文想,我愿意死在希望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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